映照下的“莒县现象”
映照下的“莒县现象”。 |
(庄乾坤 系山东省美协理论委员会副主任,日照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
一
五千年前,一个春分时节的早晨,一轮太阳爬上一座山,跃过山顶一缕薄云,喷薄而出,光芒万丈,大地一片金光闪耀,壮丽无比。恰巧,这幅恢宏壮丽的景象被一个晨起劳作的窑匠看见了,他如痴如醉地观望了一会儿,心就被这轮熊熊巨火烤燃了,激动兴奋之情无以名状,只想把这幅壮丽的景象永远留在眼前,但是,他没有笔墨水彩,没有纸帛,只能用一块尖利的石刀,把这幅由“日云山”组合的景象划在一件陶坯上,形成了一幅完整的图像—— 。整幅图像线条简洁,干净利落,布局得体,结构完美,最令人惊奇的是,两个动态物象“日”、“云”与一个静态物象“山”的组合比例完全符合黄金分割法!
划完后,连同其他陶坯送进窑中。
随着窑中熊熊的火焰升起、熄灭,黑色的陶器出窑了。这件陶器,口圆底尖,半米高,是烧水煮饭的器皿。
五千年后,这件陶器被考古学家称为大口尊。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轮春分时节的太阳,跃出了中华民族荒蛮蒙昧的地平线,点燃了人类史上最辉煌灿烂最伟大深邃的文明!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在大口尊上那几道略显稚拙的刻划,竟然刨开了最古老的汉字源头,结束了结绳记事的时代、故事传说的时代,成为一个伟大民族的文化基元。像那座山顶喷射的霞光一样,这个图像穿破层层蒙昧的云团,很快照射到东夷、中原各地,后来考古学家在安徽省蒙城市尉迟寺遗址亦有发现,一模一样。它成为古老民族的共识,四方认同,协和诸族,九州共仰,具备了文字的功能,文字学家称之为图像文字,是“旦”字的雏形,汉字的鼻祖。从此,汉字的泉涌潺潺涓涓,汇成了泱泱长河,流淌了五千多年,灌溉出烂漫无边的中华文化。那细细的线条,数千年来在亿万颗心灵中穿越,舞姿翩跹,一个时代一副造型,一会儿是甲骨钟鼎的线条,一会儿是秦篆汉隶的线条,一会儿是晋草唐楷的线条,一会儿是欧柳颜赵、苏黄米蔡的线条,一会儿是扬州八怪的线条……这一副副舞姿,一曲曲线条,都从“ ”开始;那圆圆的“日”图,光波连连,一波波向外扩散,历经数千年,波出一个偌大的中华文化圈。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用石头刻划的简单图像,竟然开创了中国画的第一笔,奠定了中国式审美,从此,中国画以其独有的笔墨艺术幻化出斑斓绚丽的万千气象,令人类文化气韵生动!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五千年后, 被载入《中国美术大全》,确认了它在中国美术史上的学术地位和学术价值。
中国字是线条的艺术,最早的线条从这里开始。他,也就成为最早的书法家。
中国画是线描的艺术,最早的线描从这里开始。他,也就成为最早的画家。
书画同源的滥觞由他开启!一代又一代的后人,模仿着他的样子,勾勾画画,涂涂抹抹,把中华历史渲染得光晕彩幻,迷醉世界。
托起这轮太阳的山峰,叫屋楼崮,在山东省莒县东部,海拔473米。春天,屋楼崮上太阳升,曾被古莒人称为“屋楼春晓”,列为古莒八景之一,千百年来,莒人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附载这个图像文字的陶器,出土于屋楼崮正西三公里处的大朱家村和西南十公里处的陵阳河。陵阳河因处于汉代城阳国王刘璋的陵墓之阳而得名。与 一同出土的还有被文字学家认定为“日”“月”“刀”“斤”“钺”“酉”“皇”“豊”“肜”等二十多个图像。有些图像,在甲骨文中能够找到,这说明它们已经传承、演化下来,成为正式的汉文字。一九六零年七月,一场大雨之后,陵阳河的洪水淘尽泥沙,把她重新奉献给莒人。当人们正遭受严重饥饿,生存艰危,眼前一片灰暗,艺术创作也濒临绝迹的时候,这个曾经烹煮食物飧饷先民的陶器,这个刻划着新生与希望的神物,在堙没了五千年之后重新现世,是否昭告着新的希望?
屋楼春晓,是一团圣火,不断点燃莒人的智慧之火。
为了考证莒地是这个图像的诞生地,一个土生土长的考古学家,从青年时代就踏遍青山,寻找 ,即“日云山”三景同现的景象,终于,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他也看到了“屋楼春晓”的壮丽景象。那一轮太阳,那一抹云彩,那一座黑魆魆的山峰,与五千年前的景象何其相似!那一阵激动,那一阵兴奋,与五千年前的窑工何其相似!五千年前,窑工用石刀划下了“日云山”三景同现;五千年后,这个土生土长的考古学家用黑白相机拍下了“日云山”三景同现。
这一天,恰恰是春分!一九七九年的春分,早晨六点三十分。
他叫苏兆庆,原莒县博物馆馆长,研究员,一生研究莒文化,如今已满头银丝,进入“从心所欲”之年。
此后,每年的春分时节,他都踏着黎明前的黑暗与料峭的春寒,独自一人游荡在黑魆魆的田野上,等候着屋楼崮上那轮太阳,那抹云彩,那个辉煌壮丽的时刻!“日云山”三景同现的景象也从不辜负他,总是在春分这天的早晨与他准时相约。经过五年的观测,他证实了“屋楼日出”的景象,就是五千年前那个窑工看到的“日云山”三景同现的景象,就是大口尊上的图像。也就是说,其他地区发现的 都源于这里。
,是一块文化基石,永远矗立在中华文明的源头。
,是一个伟大民族的光辉图腾,光耀千古!
说到这里,我觉得不能再用窑匠一词了,这样称呼实在是大不敬,应该尊其为陶祖。
那位陶祖更没有想到,在他劳作的那片土地上,而今的莒县,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崇拜这个图腾,把他亲手制作的大口尊当做圣物,供奉在豪华的博物馆;把他眺望的那座山,当做圣山;把他看到的“屋楼春晓”景象,当做恢宏盛大的文化背景。在这个文化背景里,在这件圣物旁边,在这幅图腾引领下,成千上万的莒人纷纷拿起毛笔,共同描绘出壮观盛大的书画界之“莒县现象”!
二
谁能回答,屋楼春晓,万丈光华,点燃了多少人的心花?
还有谁能回答,一个县该有多少中国美协会员?该有多少中国书协会员?
屋楼崮下的莒县,拥有一个令所有美术家、书法家、评论家,所有业内人士都惊羡不已的数字:四十多个!
这个数字,令许多省份嫉妒,有些省份,还不及它的一半。
省级会员,则有三百多名。
书画爱好者,数以万计!
屋楼春晓,万丈光华,洒向莒地千家万户,点燃了满地繁花,万紫千红,春意奔涌。
莒县人经常讲到一个倍感自豪的一个事例:在街上卖猪肉的小贩,回家把手一洗,摸起毛笔就画画;在地里锄地的农民,回家把手一洗,提起毛笔就写字。没有人准确统计过,乡下有多少人放下锄杆儿提笔杆儿,城里有多少人放下秤盘端砚台。莒人爱好书画已蔚然成风,以至于涌现了一大批书画之家,父子书画家、兄弟书画家、姊妹书画家、夫妻书画家、叔侄书画家、舅甥书画家以及整个家族三四代书画家等等,不胜枚举。俗话说,人过四十不学艺,可是在莒北的贫瘠山乡——库山乡赵家庄,刘光乾老人71岁才开始学画画。也是这个山村的65岁的刘光珂老汉,因为年轻时家境贫寒,娶不起媳妇,光棍一条,可是生活的艰难困苦没有阻断他对丹青的酷爱,几十年来以笔为妻,以画为子,笔耕不辍,乐在其中。天冷了,他把小画桌搬到炕头上,盘腿而坐,笔随心走,彩沿意流,徜徉在花浓春深、桃酣李醉的花鸟世界里。走进寻常百姓家,出自农民之手的真、行、草、隶、篆,比比皆是,琳琅满目。民间每逢庆寿、贺喜、丧葬诸事,赠送书画,悬挂对联、条幅等早已成为风尚。习练书画,品评书画,收藏书画,礼赠书画,许多人把喜好书画作为一种时尚、一种追求和一份享受、一份荣耀,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一条古香古色的街,街口向东,正对着屋楼崮。每年春分前后的早晨,这条街承接着屋楼崮上洒下的朝晖,金光满地。从东向西看,金辉曈曈,彤光炫目,这条街仿佛是迈向辉煌境界的通衢。这条街,叫文街。文街上林立着一百多家书画店、书画家工作室、书画展览厅、书画培训学校、书画拍卖市场。这是莒县官方为繁荣书画市场而刻意打造的一条街,也是莒县官方倾力推介的一张文化名片。这条街,是莒县书画家的大舞台,每个书画家都在这里上演生旦净末丑。而每次演出,县里有关领导总要出面,为他们捧场、喝彩。
这里不仅是莒县的书画展览中心,也是周边县市的书画展览中心,平均十多天一场,上一场还没撤走,下一场就来了。每到展览开幕日,文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当代著名书画评论家王镛在感叹之余,慷慨赠与一个名词:“莒县现象”!
王镛别无选择,只能用这个词,其他任何词汇无以概括和描述。这个词的背后,是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
屋楼春晓,万丈光华,照亮了远古的长天,又穿越五千年的时光隧道,为莒地传送着生生不息的文化光源。
莒地有一条母亲河,叫沭河。沭河流经的地方,形成大片冲积平原,叫莒中平原。莒地因为土肥水丰,农耕条件优越,较早地孕育了人类文明。七千年前,这里就出现了有组织、有管理的社会,至夏代为莒州,商代为莒方国,周代为莒国。莒国,面积仅次于齐鲁两个大国,存在六百多年,战国末期被齐国吞并。莒国疆域,若按现在的参照界划分,大致北到胶济铁路,南到陇海铁路,西到沂蒙山中部,东到黄海,约占山东省的四分之一。汉代,设城阳国,刘邦之孙刘璋被封于此。汉以后多为郡为州,辖区多与莒国时期相当,即使到民国时期降为县治,也是一个“超级大县”,包括莒县、莒南县、临沭县和五莲县、安丘县的一部分,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地级市。这片土地上产生的文化,称为莒文化。五千年来,莒县县城无论作为国都、郡都,还是州城、县城,一直是莒文化的中心。
从县城向东五公里,就是彰显“日云山”圣象的屋楼崮。
屋楼春晓,是一轮神光,总是在最寒冷的季节之后,放射出最灿烂的光芒,点燃最绚美的花朵,让人感受最温暖的春天,给人最热切的希冀、最美好的向往。南北朝时期,朝代频更,战乱频仍,民不聊生,是中国历史上最寒冷的季节之一。屋楼崮上的太阳,或许觉得这个冬天太漫长太寒冷,该给脚下的人们增添一点暖意,于是,在一个春分的早晨,再次放射出最灿烂的光华。这片最灿烂的光华,点燃了一个莒人的思想之花。这朵思想的鲜花,花光璀璨,直射斗牛,照亮了中华文化的千古长天。这个莒人,叫刘勰,一个令全体莒人自古至今都骄傲的伟大同乡。他削发为僧,斩断尘根,心无旁骛,竟然为了研著一部传世之作——《文心雕龙》!
能够写出这部千古不朽的伟大著作,当然要靠卓越超群的才华,而决定写这部著作,为写这部著作而出家,一生不娶,则需要骇世惊俗的意志力。面对南北朝时期浮艳绮糜的文风,他主张“攡文必在纬军国”的实用之风,试图以自己慷慨激昂的“树德建言”来改变局面,拨乱反正,匡扶文坛,于是在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中潜心著述,修品修业,“穷则独善以垂文”,这实在是巨大的奉献牺牲,是英勇无比的担当精神,是旷世绝伦的大义之举!
这一文化义举,气贯千秋,激励了无数莒人!从此,文与义的火炬在莒地代代相传。
一千五百年来,莒人把刘勰奉为圣人,把《文心雕龙》视为圣经,开口言“文心”,落笔写“雕龙”,仅“文心雕龙”四个字,不知有多少莒人靡费多少纸墨,耗尽多少筋力,写过几千遍几万遍。《文心雕龙》的珠玉之声铿锵于莒人耳畔,风云之色卷舒于莒人眉前。一千五百年来,多少莒人神思激荡,情采奔涌,在笔墨的阔野上纵横驰骋!
时至今日,莒县城大街小巷里,处处可见以“文心雕龙”命名的店铺、公司、机构,文心中学、文心宾馆、文心茶社、文心照像馆、文心电影院、文心旅行社、文心雕龙书画社……就连文街的“文”字也取自“文心雕龙”。
当刘勰呕心沥血撰写《文心雕龙》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千五百年后,莒县第一中学把他的著作当做校本课程,每天早晨,学生们迎着屋楼崮上的朝晖,琅琅诵读“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
屋楼春晓,这轮神光有时会垂青一个家族,让这个家族在数百年时间里大放光彩。
在屋楼崮南20多公里处,有一座古镇,叫大店镇,镇上居住着一个曾经闻名苏鲁两省的庄氏家族。从明朝万历年间一位杰出族人考中进士开始,此后三百多年的时间里,庄氏家族世代攻读,科第蝉联,仕途通达,门庭显耀,共出过八位进士,二十二位举人,各类贡生(有出仕资格的)四十六人,国学生十六人,太学生一百二十五人,廪生、庠生等官府资助的学生一百二十七人,共有大小官员三百多位。这些官员和学生,都是文化人,为了科举需要,都练得一手好字,用今天的标准看,都叫做书法家,有的在绘画方面颇有造诣,也叫做画家,都是传承文化的中坚力量,至今仍有大量书画佳作在世间流传。科举发家,自然高度重视教育,庄氏家族于乾隆六年(1741年)创办了族办学校——“林后大学”,后称“因园”,延续至民国初期,存在近二百年,为庄氏家族培育了大批人才。庄氏最后一位进士、晚清翰林庄陔兰(1872——1946),在日本留学期间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辛亥革命后被推举为山东省议会副议长、议长、国会议员,孙中山逝世后,隐退乡里,主持编纂了《重修莒志》。一九三六年,庄陔兰被聘为孔子第七十七代嫡系长孙、袭封三十一代衍圣公孔德成的老师,此事成为庄氏族人的骄傲。庄陔兰的书法作品在济南、青岛、鲁南等地被人们奉为珍宝,当《重修莒志》经费不足时,他便卖字筹资,市面价格为两块大洋一个字。庄氏家族的文化之光,从明清两朝至民国时期,在长达三百多年的时间里照亮了鲁南的天空。常言道,富不过三代,而庄氏家族却跨越了三个朝代,生生不息,愈衍愈蕃,到民国时期,已经由一个封建地主、知识分子集群发展成一个举国罕见的官僚、地主、工商资本家与知识分子融合的庞大集群,家里有土地,衙门里有官员,商场上有生意,洗砚池旁都是挥毫人,有堂号(有财产、有官衔、有文化的人家才称堂号)的人家达到一百五十多家,雕甍连似波,斗檐飞如云,书声琅厅堂,翰墨香街闾。大店庄氏庄园有周长五公里的城墙,岩石砌成,高五米多,规模与莒城等同,读书人的数量更是远远超过莒城,一度成为莒地的文化中心。这样一个庞大而持久繁荣的庄园,是中国社会史、经济史、文化史上的奇迹。这个庄园,不仅是一个实力雄厚的经济堡垒,也是一个底蕴深厚的文化堡垒。在一个县里,有这样一个庞大的文化堡垒的影响、带动,其文化氛围当足够浓厚。1947年“土改”之后,庄氏家族的发展方式和发展空间发生了颠覆性变化,数百年的经济、文化堡垒土崩瓦解,几近片瓦不存,一个高度密集的官僚、地主、工商资本家集群和知识分子集群迅速变成散布于全国各地和世界各地的经济个体、文化个体。庄氏庄园烟消云散,但其数百年的风雅之气,却在莒地久久回荡。
谁还能想到,一个名垂青史的大书画家竟然与“莒县现象”紧密相连。也许因为莒人对文化的虔诚,引起上天的眷顾,公元1732年(雍正十年),雍正皇帝派遣一代书画名家——“扬州八怪”之一的李方膺署理(即代理的意思)莒州。什么叫皇恩浩荡?这时的莒人算是感受到了。李方膺在莒州履职时间只有两年,其它政绩且不说,单在文化领域,做了两件对莒州产生长远影响的大事,一是“捐俸首倡重修学宫”。这座学宫是莒地最高学府,年久失修,他不仅带头捐献俸银修葺学宫,而且“择莒士谨愿者董之”。“谨愿者”,即志愿者。李方膺不但躬行义举,而且倡导社会义举,让莒地士子做“谨愿者”,为文教事业无私奉献。二是重修莒志。“莒志六十余年无修者,公独任其劳”,使中断六十余年的文脉得以接续。因为任期短促,志稿未及付梓,但基础资料已基本完备,为后来修志奠定基础。然而,更重大的影响,是他自身的艺术魅力对莒地书画界的影响。莒地乡野多有书画遗贤,李方膺在政事闲余之际,躬身垂访,给予莫大鼓舞。“上有好焉,下必甚之”,莒人本来就崇文尚义,知州大人又是一代书画名家,其榜样楷模,其鞭辟教,对莒州书画界的引领力、推动力可想而知。
当李方膺迎着屋楼崮上的霞光,拿起毛笔,铺开宣纸,润染水墨,勾擦点皴之时,袖卷风云,笔走龙蛇,指挥倜傥。其一举一动,在莒人眼里无疑是最美的风景!景仰父母官,效仿父母官,万千文化粉丝拥戴父母官,成为莒州大地最大的文化幸事、盛事!李方膺像一阵春风,再度在沭河两岸掀起文与义的双波重澜;像一片春云,在莒地洒下甘霖,催开了万紫千红。对此,庄陔兰编纂的《重修莒志》(1936年刊印)赞曰:“乡曲细民,则戴之若父母焉”。
面对自己治下的文化盛象,李方膺倍感欣慰,也感叹不已,提笔写下“……泮宫共睹为新象,从此人文说莒州”。
屋楼春晓,万丈光华,时间不能泯灭,烟霾不能遮蔽,冰雪不能阻隔。即使大地冰封雪盖,即使天空风雨如晦,只要有屋楼春晓的照射,仍能引燃火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化浩劫所向披靡,漫卷全国,而莒县火种犹存。今日莒人谈起“莒县现象”,总以恭敬的口气谈及“莒县六老”。“莒县六老”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活跃在莒县的六位书画家——崔祝生、宋式云、王玉宽、任英民、王艺石、张静波,其中四位老人为山东文史馆馆员。他们便是莒县仅存的珍贵火种。
若用“落地凤凰”来描述崔祝生的境遇,似乎不妥,只能说他是一个隐于乡土田园的大家。崔祝生(1905——1997)幼年入临沂五中读书,1929年考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艺术专修科,受教于著名画家吴天墀,接受绘画、音乐和工艺美术的全面训练。1932年考入上海美专绘画研究所,师从刘海粟、潘天寿等人,期间听过鲁迅先生的木刻艺术理论讲座,并加入木刻研究会。后回山东从事教育,抗战爆发后,辗转四川,参加了战地服务团,从事美术教育和抗战宣传。1947年,回到山东继续开展美术教育,与著名画家刘鲁生、黑伯龙、张彦青等一批美术教师在济南创办了“中国私立艺术专科学校”,先后任教务主任、校长。济南解放后,担任济南市美术研究会副会长,济南市美术创作研究会副主任委员。
他是一位书画大家。他的画,将西方油画、水彩、素描等技法融入水墨写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让人耳目一新;他的字,博采众家之长,浓墨重泼,拙朴敦厚,汪洋恣肆,独树一帜。
只是他后来远离闹市,置身草野,鲜为人知。
“文革”前受到政治冲击,下放回莒县农村老家。“文革”结束后,政府落实政策,安排他回济南工作、居住,但他心已淡泊,静如止水,决意留在农村,耕读为生,过宁静的田园生活。他的心实在是太宁静了,以至于什么名誉、头衔都不想,更不要,除了为推动莒县书画事业发展,于1982年带头发起成了莒县书画篆刻协会,并担任理事长外,再也没有担任过其他任何艺术界职务,没有加入任何艺术组织,哪一级“会员”头衔都没有。没办一次画展,没印一本画集,没卖过一张字画,其心境何其淡泊!
龙不吟,虎不啸,近在咫尺,无人相知。崔祝生隐身山村十余年,没有人知道这位衣着清洁朴素、举止儒雅的老人是一位书画大家,直到济南、上海来了坐“小卧车”(上海轿或帆布吉普)的人物,千里迢迢,辗过泥泞的乡间土路,上门求字索画时,十里八乡才知道这里藏着一位大书画家。因为时常有“小卧车”的嗡鸣,仅有200多口人的汤家庄才不再寂寞。
什么是“相由心生”?看了崔祝生的面相才知道!恬淡平和,无波无澜。其心虽淡,其情却热,其怀却阔,其思却远。一生写字,少有风花雪月,难觅个人情调,多是寓教于书,寓德于书,寓家国情怀于书。应当这样评价他的一生:
热心公益,热心育人,热心乡亲需求,两手奉献万千笔墨珍宝,望重乡里;
关注教化,关注社会,关注民族未来,一心装载多少家国思虑,德高艺坛。
“莒县六老”所处的年代,没有市场的炒作、追捧;“莒县六老”所处的平台,就是一个县的平台,个人没有力量走出去,加上他们心性淡泊,自身又不善推介,很少办展,所以在全国没有知名度。
偶尔办一次展览,便令人刮目相看!
可以想象,一个县里的画家跑到上海办展,岂能引起上海同行重视?然而,1992年,宋式云到上海美术馆办了一场展览,令同行刮目相看。布展那天,美术馆展览部负责人从展厅路过,无意间掠了一眼墙上的画,顿时满脸惊讶,忙问画家是谁?有人指着一位正在挂画的白发老人说,是宋老师。那位负责人立刻跑上前去,握着宋式云的手说,哎呀,宋老师,真想不到,一个县里竟然藏着大家!您怎么干这些粗活儿呢?您快歇着,人手不够,我给您调人!此后,上海美术馆给予宋式云隆重的礼遇。那次展出,给上海美术界留下深刻印象。
其他几位老人,与崔祝生、宋式云品行相近,志趣相同,德望相齐,他们一生孜孜授徒,诲人不倦,乐于奉献,做了大量公益活动。他们是严冬里保留下的一盆火种,点燃了千万颗心烛,当今在莒县有影响的书画家,多数经过他们无私无偿的培育,许多书画家都能饱含深情地讲述恩师授徒的故事:只要你喜欢学,就可以跑到他家里,拿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他写字、画画,他就教你,到了吃饭的时候,还会煮面条招待你。那个年头,吃面条可是高档消费。
许多学生就是这么培育出来的。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教学计划,就是靠口手相传。“莒县六老”传授的不是只“艺”,更重要的是“艺”中包涵的“义”。在这些慷慨无私的传授、扶植中,“义”字已播入学生的心田。
现任中国美协理事、山东省美协常务副主席朱全增,是从莒地走出来的杰出才俊,幼年时拜王玉宽为师。谈起蒙师,朱全增每每自豪,“当年山东省报《大众日报》一些栏目的题字,都出自王玉宽先生!”先生的楷体堪称炉火纯青,完美的结体,稳健的运笔,娴熟的线条,清晰地刻划在他的脑海。谈起蒙师,朱全增每每动情,眼噙泪水,先生严谨、缜密的治学风范,宽厚、真挚、火热的师者情怀,也一并传给了他。受先生的影响,朱全增对家乡一片热忱,对家乡子弟倾力扶持,慷慨相助,几乎每个月都要奔驰数百里,风尘仆仆地赶回莒县,举办各种研讨会、作品观摩会、学术论坛,孜孜不倦地培育家乡子弟。“尽力为家乡做点儿事”,是朱全增的口头禅。“莒县现象”像一团火,朱全增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挑一担干柴送回来,煽风助势,添柴升焰,使“莒县现象”越烧越旺。
义,浩然为气,蔚然成风,从古刮至今,绵绵不尽。
“艺”中含“义”,“艺”中传“义”,是“莒县六老”形象的精魂。
“莒县六老”的影响,已经潜入莒县书画人的血液。在莒县各级机关、各家企业的办公室、会议室、会客室里,在千万个家庭里,“莒县六老”的作品熠熠生辉。挂一幅“六老”的作品,是一份荣耀,一份时尚。
在莒县人的脑海里,“莒县六老”是一组光辉高大的雕塑。如果有人为“莒县六老”建一座纪念馆,做一组雕塑,让“莒县六老”成为永远的故事,世代讲述下去,则善莫大焉!
三
屋楼春晓,万丈光华,穿越了时间,也穿越了空间,她不仅点燃了莒地的绚丽辉煌,也洒向广袤的沂蒙大地,点燃了沂蒙大地上的万紫千红。
2012年3月17日(农历2月25日),也是一个春天,七天前,就是太阳爬上屋楼崮顶正中间的春分时节(农历2月17日春分),又有一个莒人,披着屋楼春晓的漫天霞光,慨然举起一面大旗,面向八百里沂蒙深情呼唤。这个莒人,叫何乃磊,山东省美协副主席,莒州书画院院长。这面旗子,叫沂蒙画派。
何乃磊扛起这面旗帜的底气何在?在曚曈绚烂的屋楼霞光里,人们望见他背后呈现出这样一片辉煌盛大的文化背景——
一座昭显书画同源之瑰象的圣山——屋楼崮;
一个开启书画同源之滥觞的圣物——刻有 的大口尊;
一位指点文艺迷津的圣人——刘勰;
一部文艺界千古传诵的圣经——《文心雕龙》;
一片滋养繁花烂漫的深壤厚土——“千家万户赏书画,十万少长挥笔人”的“莒县现象”。
在这个大背景里,有一条清晰、厚重、坚韧的文化脉络:崇文尚义!
从陶祖刻划 圣图,到刘勰发奋著书,到李方膺倡义兴文,到“莒县六老”慷慨奉献,到“莒县现象”中的邻邻相传、无私相助,一脉相承,层层递进。这是一条穿越千古的人格脉络,自古至今,莒人共有。正如老子所言:“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尽)”。
崇文尚义,是莒文化的精髓,是莒文化生生不息的脉源,当然也就成为支撑何乃磊举起大旗的动力。
在这个大背景里,沂蒙画派旗帜漫舞,旗采与霞光共飞,洒向沂蒙七十二崮。近百位画家,从大沂蒙地区迅速汇集起来,形成了一支蔚为壮观的画派队伍。
八百里沂蒙,大致范围在胶济铁路以南,陇海铁路以北,京沪铁路以东,东到黄海,覆盖山东一半的地域,涉及日照、临沂、潍坊、淄博、莱芜、泰安、济宁、枣庄八个地级市,是数千万人共同的家园。这片区域上,风俗民情相近,自然地貌相近,物产品类相近,民众性情品格相近。这片区域,可以称为大沂蒙文化区。
大沂蒙文化区共拥一个最鲜明的饮食文化标志——大煎饼。在莒县博物馆里,展有西汉时期的铁鏊子和石磨,证明大煎饼可考证的历史就有两千多年。至于青铜器时代是否吃煎饼,目前尚无考证。
这种特有的食品,塑造了沂蒙人较普遍的宽脸厚腮的长相:咬合肌发达,腮帮鼓圆,牙齿内抓。煎饼是一种坚韧的食品,需要强大的咬合力,啃了几千年的大煎饼,才长出这副勇于啃硬的相貌。
这副宽脸厚腮的长相,又诠释了沂蒙人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品格:如同啃大煎饼一样,面对一切艰难困苦,张开大口,猛啃下去,狠劲儿地嚼烂,狠劲儿地吞咽,酸甜苦辣,独自消化。
八百里沂蒙,曾经印遍了历代圣贤的足迹,最浓厚的儒家思想云氛一直在沂蒙上空弥漫,最悠久厚重的莒文化一直在沂、沭两河流域浸润,历经数千年,孕育出沂蒙山人的精神特征:吃苦耐劳,奉献牺牲,不畏艰难,勇于担当。这就是沂蒙精神,这种精神,同样滋养着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画家,他们脚踏故土的泥土,意志坚韧,不辞劳苦,几十年如一日地画沂蒙山、沂蒙水、沂蒙人、沂蒙风土民情,倾诉沂蒙人的情感,渲染沂蒙人的精神,供应着沂蒙人的精神文化需求。他们在沂蒙山旮旯里转来转去,碰撞出共同的创作情趣和共同的创作意向。
人立天地间,靠精神支撑,一个画派要蓬勃发展,亦然。近百位画家,作为一个画派的规模已经足够庞大,然而,如果没有精神做统帅,规模越大,越容易散架。
沂蒙精神惊天地泣鬼神,是中国精神天空中一片最绚丽的光芒,沂蒙人的集体人格特征是中华民族人格的闪光点,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沂蒙画家每天都在这个财富宝库里转悠,耳濡目染,自然是近朱者赤。
其他画派可以就艺术论艺术,可以不谈画派精神,而沂蒙画派不同,必须强调画派精神。因为这是沂蒙人组成的画派,因为沂蒙人有着独特的精神逻辑,在沂蒙画派中已经蕴藏着一股天然生成的精气神。
人们已经看到,这些画家身上闪耀着星星点点的沂蒙精神之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这些星星点点汇集起来,就会聚成一团耀眼的炬火,这团炬火里,跳跃着四股炽烈的火苗:刻苦、奋进、奉献、担当。这四股火苗,构成了沂蒙画派的价值观,被每个画家所认同、尊崇、践行,成为每一个画家燃烧的心气,成为画派的凝聚力、内生力。
刻苦,是沂蒙画家的天性。沂蒙山,曾经是贫瘠、贫困的代名词,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生存繁衍的沂蒙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是吃苦耐劳、不畏艰难,这是沂蒙人的精神基石。沂蒙画家理当秉持这柄精神利斧,披荆斩棘,开凿自己的艺术道路。
奋进,是沂蒙画家的心气。沂蒙七十二崮,一崮高过一崮,祖祖辈辈登崮攀高,磨练了沂蒙人不断向上的心劲,沂蒙人的眼睛一直仰望着山外之山,天外之天。艺无止境,沂蒙画家应当永远向上攀登,不断提升艺术水平。
奉献,是沂蒙画家的品格。为了国家大义,沂蒙人曾经毫不含糊地奉献了最后一口粮、最后一块布、最后一个儿子,奉献了视为贞节的乳汁,奉献了鲜血、生命,而今沂蒙画家应当传承和弘扬这种高贵的人格,义无反顾地为公益文化事业、为父老乡亲的文化需求作出奉献。
担当,是沂蒙画家的胸怀。沂蒙画派是一辆满负荷的大车,承载着厚重的沂蒙文化和沂蒙人的情感。沂蒙地区是中华传统文化最厚重的地区,沂蒙精神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光辉结晶,沂蒙画家要甘当拉车牛,表现和传承沂蒙地区的传统文化,特别是悠久深厚的莒文化,弘扬沂蒙精神,关注沂蒙乡亲的忧乐,表达沂蒙乡亲的情感与诉求,把这辆承载文化和情感的大车拉向未来。
沂蒙画派的价值观,同样闪耀着“崇文尚义”的光芒,正如老子所言“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不同的是,画派价值观比传统的“崇文尚义”四个字更具体化、条理化、时代化。
加入沂蒙画派者,应当自觉尊崇画派价值观,传承、弘扬古贤大义之气,树立儒家知识分子的高远情怀,以己之画笔,以己之身行,去履行自己的文化责任,像刘勰那样,刻苦发奋,勇于担当,潜心修身、养德、练艺,“树德建言”,“独善以垂文”。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也是一个崇高的境界,只有进入这个境界,才可能成为高才大德,才会看到壮丽山川,锦绣天地。
虽然沂蒙画派已经引起全国同行的关注,成为山东省的一个重大文化品牌,但是,如果组建画派仅仅为了炒作,为了提高知名度,为了扩大市场,那么这个画派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炒作几年,没有前途,烟消云散。何乃磊带领这支队伍,只是开启了万里长征第一步,越往前走,越是任重道远。
从共同的创作情趣,到共同的创作意向,再到共同的价值观,沂蒙画派只有不断攀登精神台阶,将自身蕴藏的精气神弘扬光大,才能画出无限风光。
也许,在这个价值观的熏陶下,未来会成长起几位高才大德,将画派引向更加辉煌的前景,将画派深深刻印在中国文化史上,成为绚丽的彩页。
这,就是沂蒙画派的出路所在。
这,也是“莒县现象”的出路所在。
“莒县现象”是一种大众文化现象,成千上万的莒人,浩浩荡荡涌上了一条道路,究竟能走多远?走向何处?是自娱自乐,自生自灭?还是蓬勃兴旺,蔚为大观?这种大众文化现象,靠什么引领呢?
“莒县现象”也是一种经济现象,大批书画家奋笔挥毫,必将创作出大批书画作品,铺天盖地,宛若锦霞,同时也必将促生繁荣的书画市场。从文街上初步热闹起来的书画交易中,可以预见未来的莒县必将成为著名的书画交易市场,为大众带来巨大经济利益。然而,当市场之潮把千万个书画家卷进来的时候,市场法则的负面效应也必将侵蚀“莒县现象”,“莒县现象”是否会因为铜臭的熏染而枯萎呢?
这个疑问,曾经在许多人的心头盘旋,而当人们看清了莒人那条坚实厚重的人格脉络时,会豁然开朗。
无论“莒县现象”,还是沂蒙画派,有了这条人格脉络的引领,就有了高尚的灵魂,就能够走向更光辉的境界!如同一个新生儿,在发育过程中,给它植入高贵的灵魂,它便高贵;植入低俗的灵魂,它便低俗,而当它具有高贵的灵魂时,便闪耀出华美的光彩、伟岸的气质。
当这篇文章即将收尾的时候,又一批外地画家来莒县文街办展,邀我出席。这场展览距离前次展览仅有十天。
老子说:“执大象,天下往。”崇文尚义,就是莒人的“大象”!大象者,道也。道的作用究竟有多大?老子又回答:“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道的作用,用也用不尽啊!莒地的圣人刘勰也说:“道沿圣而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还是说,道的作用,用也用不尽啊!
因为道畅行于莒,各地书画家才往来于莒。然而,这刚刚开始,正如有诗曰“春风初染沭河柳,万紫千红待筹谋”。
崇文尚义,执道而行,应当是莒人进一步强化的共识。
义结天下,艺杰天下,应当是莒人在未来上演的大戏!
2015年3月21日,也是春分时节,也是早晨,我专程来到沭河东岸,在距离屋楼崮3公里处,也就是经过苏兆庆老先生多年选择的最佳观测点上,亲眼目睹了 初现时的辉煌圣象,亲身体验五千年前那位陶祖的感受。
我想,就是这么一种自然现象,竟然光彻千古,成为莒人的精神光源,发酵了浓郁芬芳的莒文化。那么未来,这缕神光能否继续点燃莒人的智慧之火,指引莒人克服一切诱惑、一切袭扰、一切艰难险阻,走向更光辉的境界,为人类文化描绘出奇葩异彩呢?五千年前的陶祖,不经意间开启了一个伟大文化的发端,五千年后,他的后人们能否再开辟一个伟大文化的新纪元?
屋楼春晓,万丈光华,圣象煌煌。面对圣象,我双手合十,真诚祈祷。(来源日照日报沈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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